指尖捻起一片嫩芽,墨绿色的汁液瞬间染上了我的指腹,带着山野清晨特有的微凉和草木的涩香。
就在这时,一声刺耳的嗤笑,像一把钝刀子,划破了茶山的宁静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系的大学霸,陈诺吗?”
我抬起头,阳光有些晃眼,眯着眼才看清,是王皓,我那个开着跑车上学的同班同学。
他正举着手机,镜头对着我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。
“放假不待在城里吹空调,跑回这穷山沟里当采茶女?真是……励志啊。”
他身边的几个男男女女也跟着哄笑起来,那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,格外伤人。
我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刚采的嫩芽放进竹篓里。
手机的快门声“咔嚓”一声,格外清晰。
我知道,明天,不,也许几分钟后,“农学系高材生沦为采茶女”的照片就会在我们的同学群里疯传。
就在我准备开口反驳的瞬间,我裤兜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,是爸爸打来的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屈辱,接通了电话。
电话那头,爸爸的声音激动得发颤,甚至有些破音。
“诺诺!快!快回家!‘茶叶大王’林宗师……他来了!点名要见你!”
“让你……亲自给他泡我们家最好的‘雀舌’!”
我愣在原地,耳边还回响着王皓他们的嘲笑声,眼前却是爸爸那张写满紧张和期盼的脸。
茶叶大王。
接待他。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裤脚,和被茶叶汁染得发黄的指甲。
巨大的荒诞感和讽刺感,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
1
我们家的茶园,传到我爸这一代,已经是第三代了。
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制茶师傅,一手炒茶的绝活,能把最普通的茶叶炒出兰花香。
他常说,这片茶山,是我们的根。
根要是没了,人就飘了。
爸爸继承了爷爷的手艺,也继承了爷爷的固执。
这些年,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,茶叶市场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光景。
人家搞直播,搞品牌包装,搞线上销售。
我爸呢,依旧守着他那套老法子,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。
他总说:“诺诺,咱们的茶,是喝进嘴里,润到心里的,不是看在眼里花里胡哨的。”
我承认,我们家的茶是好茶。
但好茶,也得卖得出去才能换成钱。
为了供我上大学,为了给家里那台老旧的炒茶机升级换代,我爸几乎掏空了家底,还向我二叔借了二十万。
这二十万,像一块巨石,压在全家人的心口。
二叔不是善茬。
他早就眼红我们家这片位置绝佳的茶园,不止一次劝我爸把茶园卖给开发商,去城里买套房,安安稳稳过日子。
“大哥,你守着这几亩破茶山能有啥出息?几瓜两枣的,还不够辛苦钱。”
“陈诺马上就毕业了,一个女孩子家,你还真指望她回来跟你当农民?”
每次二叔来,家里都免不了一场争吵。
爸爸气得脸红脖子粗,妈妈就在一旁默默流泪。
而我,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,只能假装听不见。
我考上省里最好的农业大学,学的还是茶学专业,就是想用我学到的知识,帮家里把茶园经营得更好。
可现实是,我连我爸那一关都过不了。
我跟他提品牌,他说那是虚头巴脑。
我跟他提电商,他说那是骗子玩意儿。
我们之间,隔着二十年的代沟,和一座名为“传统”的大山。
这次,“茶叶大王”林宗师的到来,成了我爸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林宗师,本名林沧海,是国内茶叶界的泰山北斗。
他一句话,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茶叶品牌一夜爆红。
他要是能看上我们家的茶,别说二十万的债务,我们家的日子都能彻底翻身。
爸爸为了这次会面,准备了整整一个月。
他几乎是住在茶园里,把最好的那片“雀舌”茶树伺候得像祖宗。
他说,这是我们陈家翻身的唯一机会。
我懂。
所以我一大早就跟着他上山采茶,想用行动告诉他,我不是那个一心只想往外飞的白眼狼。
我爱这片茶山,不比他少。
可我没想到,会在这里,以这样狼狈的姿态,撞上王皓。
2
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。
院子里,那辆我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黑色宾利,安静地停在老槐树下,像一头蛰伏的猛兽。
与我们家斑驳的土墙、陈旧的木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爸爸正搓着手,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,背心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。
妈妈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,手都在抖。
看到我,爸爸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是看到了救星。
“诺诺,快,快去换身衣服,林先生在堂屋里等着呢。”
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敬畏和恳求。
我点点头,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。
衣柜里,都是些朴素的棉布T恤和牛仔裤。
我挑了一件最干净的白色衬衫换上,仔仔细细地洗了手,可指甲缝里那点淡淡的黄绿色,怎么也洗不掉。
那是茶的颜色,是这片土地的颜色。
曾几何时,我为这颜色感到骄傲。
可现在,在王皓的嘲笑和那辆宾利的映衬下,它仿佛成了一种洗不掉的“穷酸”印记。
我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堂屋的门。
一个身穿中式麻布唐装的老人,正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,手里把玩着一个紫砂茶杯。
他头发花白,但精神矍铄,眼神锐利得像鹰。
他没有看我,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爸爸视若珍宝的锡制茶叶罐上。
那就是林沧海,林宗师。
他的身边,还坐着一个年轻人,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,气质干练,应该是他的助理或者晚辈。
爸爸跟在我身后,小声介绍:“林先生,这是我女儿,陈诺,在农大读茶学专业。”
林沧海这才抬起眼皮,淡淡地扫了我一眼。
那目光,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。
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嗯,坐吧。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而沉稳。
我依言坐下,开始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茶艺展示。
温杯、置茶、冲泡、奉茶……
每一个动作,都是我从小耳濡目染,后来又在大学里系统学习过的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手中的茶具上。
茶香,是爷爷最爱的兰花香,清雅悠远。
汤色,是爸爸最骄傲的杏黄色,清澈明亮。
我将第一杯茶,双手奉到林沧海面前。
“林先生,请用茶。”
他没有立刻去端,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我。
“小姑娘,听说你学的也是茶。那你告诉我,这泡茶,妙在何处?”
这个问题,来得猝不及及。
我爸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。
他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品茶,没想到竟是一场“考试”。
我稳了稳心神,脑中飞速地闪过爷爷和教授说过的话。
“林先生,我们家的‘雀舌’,妙在三个字。”
“一为‘鲜’。清明前采摘,只取一芽一叶,当天采,当天制,锁住了山野的灵气。”
“二为‘香’。我爷爷独创的‘三炒三揉’工艺,低温慢炒,逼出茶叶深处的兰花香,香而不浮,沉而不闷。”
“三为‘韵’。茶汤入口,初感微涩,随即回甘,喉韵悠长。这不仅是茶的味道,也是我们陈家人做茶的‘味道’——先苦后甜,守得云开。”
我说完,堂屋里一片寂静。
爸爸和妈妈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。
林沧海的脸上,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他沉默了许久,久到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。
然后,他终于端起了那杯茶。
他没有喝,只是放在鼻尖,轻轻地嗅了嗅。
闭上眼,仿佛在品味一个久远的故事。
“三炒三揉……你爷爷,是陈伯年?”
我心头一震。
“是,那是我爷爷。”
林沧海缓缓睁开眼,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怀念,有感慨。
“我年轻时,和你爷爷斗过茶。我输了。”
“他当时就说,他的茶,有‘根’。我的茶,太‘飘’。”
“这么多年,我走遍大江南北,喝了无数的好茶,却再也没找到那种‘根’的感觉。”
他端起茶杯,一饮而尽。
然后,他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。
“好茶!”
“这茶,我要了!你家有多少,我要多少!价格,你开!”
爸爸的眼睛,“刷”的一下就红了。
妈妈捂着嘴,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。
我也感觉鼻子一酸,所有的委屈、压力、不甘,在这一刻,仿佛都找到了出口。
然而,就在这皆大欢喜的时刻,一个不和谐的声音,从门外传来。
“哟,大哥,家里来贵客了啊?怎么也不叫上我?”
二叔陈建军,背着手,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。
他身后,还跟着一脸刻薄相的二婶。
3
二叔一进门,眼睛就黏在了林沧海和那个年轻人身上。
他是个势利眼,一看对方的穿着打扮,就知道非富即贵。
他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,对着我爸说:“大哥,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老板?看着就气派!”
爸爸的脸瞬间沉了下来。
“建军,你来干什么?”
“我来干什么?”二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我当然是来收账的!那二十万,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啊?”
他故意把“二十万”三个字咬得特别重,说给林沧海听。
这是在给我们家上眼药,告诉对方,我们家是个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。
妈妈的脸,一下子变得惨白。
爸爸的拳头,捏得咯咯作响。
“钱的事,我们自会解决,不用你操心!”
“哟,口气不小啊!”二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,“拿什么解决?就靠你那几片破茶叶?还是靠你这个只会采茶的宝贝女儿?”
她说着,还轻蔑地瞥了我一眼。
这话,像一根针,精准地扎在了我刚刚愈合的伤口上。
采茶。
又是采茶。
仿佛在我身上,除了“大学生”这个光环,就只剩下“采茶女”这个可笑的标签。
林沧海身边的那个年轻人,眉头微微皱了一下。
而林沧海本人,则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,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家庭伦理剧。
他没有插话,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
他不仅在品茶,更是在品人。
一个家庭的家风,会影响到茶叶的品质。
如果今天,我们家被二叔二婶搅得一地鸡毛,乱成一锅粥,那这笔生意,十有八九要黄。
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。
我站了起来,直视着二叔。
“二叔,那二十万,我们家会还。但不是现在。”
“不是现在是啥时候?”二叔不依不饶,“我可告诉你们,开发商那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,明天之前不签合同,那两百万可就飞了!”
“两百万!”
他再次提高了音量,眼睛瞟向林沧海,充满了炫耀的意味。
仿佛在说:看见没,我们家不差钱,这茶园,我们说卖就卖!
爸爸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他:“陈建军,你……你给我滚出去!”
“滚?我凭什么滚?这房子也有我爹妈的一份!我告诉你陈建华,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准话,我就不走了!”
二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长凳上,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架势。
二婶也跟着坐下,翘起了二郎腿。
“就是,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!要么还钱,要么卖地!”
气氛,瞬间降到了冰点。
爸爸气得说不出话,妈妈急得直掉眼泪。
我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,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,而是一股深深的悲哀。
这就是亲人。
为了钱,可以撕下所有伪装,露出最贪婪的嘴脸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。
是同学群的消息提示音,一声接着一声,急促而密集。
我不用看也知道,是王皓那张照片,开始发酵了。
嘲笑、议论、同情、鄙夷……
各种各样的声音,隔着屏幕,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。
内忧外患。
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围困的士兵,四面楚歌。
4
我没有理会手机,也没有理会撒泼的二叔二婶。
我重新拿起茶壶,为林沧海续上了一杯茶。
我的手很稳,没有一丝颤抖。
水流注入杯中,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,仿佛能洗涤这满屋的污浊。
“林先生,茶凉了,请再用一杯。”
我的平静,让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包括林沧海。
他的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二叔见我这副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的样子,火气更大了。
“陈诺!你个女娃子懂什么!这里没你说话的份!”
“你以为你读了几天大学就了不起了?到头来还不是要回家采茶!”
“我告诉你,女人家,就该早点嫁人,相夫教子,掺和家里的事,像什么样子!”
他这些陈腐而恶毒的话,一句句砸向我。
我爸终于忍不住了,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打过去。
“你个混账东西!有你这么说自己侄女的吗!”
妈妈死死地拉住他。
“他爸,别冲动!有客人在!”
场面彻底失控了。
哭声、骂声、吵闹声,交织在一起,像一团乱麻。
我站在风暴的中心,却感觉自己异常的冷静。
我放下茶壶,转过身,面对着我那面目狰狞的二叔。
“二叔。”
我只叫了两个字,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。
“你说得对,我是个女娃子,我读了大学,我现在也在采茶。”
“但你知不知道,我采的这一片茶叶,在市场上一克能卖到多少钱?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爸这双手,能把这片茶叶的价值,提升多少倍?”
“你又知不知道,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林先生,他的一句话,能让我们家这片茶园,价值翻多少番?”
我一连用了三个“你知不知道”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。
二叔被我问得一愣一愣的。
“我……”他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来。
我冷笑一声,继续说道:
“你只看到了开发商许诺你的两百万,但你没看到这片茶园背后真正的价值。”
“你把土地当成死物,明码标价地出售。而我们,把它当成生命,用心血去浇灌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和你之间,最大的不同。”
“至于你借给我家的二十万,我替我爸谢谢你。但亲兄弟,明算账。”
我走到我的房间,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文件,拍在了桌子上。
“这是我们当初签的借款合同。上面白纸黑字写着,借款期限为三年,年利率按银行同期计算。现在才过去一年半,我们既没有违约,也没有赖账,你凭什么逼我们卖地还钱?”
“你这种行为,往小了说是威逼利诱,往大了说,涉嫌欺诈!”
二叔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没想到,我居然把合同都准备好了。
他更没想到,我一个黄毛丫头,居然敢当着外人的面,跟他讲法律。
“你……你个白眼狼!我好心好意借钱给你家,你现在倒反咬我一口!”
“二叔,我只是在陈述事实。”我平静地看着他,“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,我们可以找村委会,甚至可以去法院,让大家评评理。”
“你!”二叔气得指着我,手指都在发抖。
二婶也傻眼了,她扯了扯二叔的衣角,示意他别再说了。
她知道,再闹下去,他们占不到任何便宜。
一直沉默的林沧海,终于开口了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。
“小姑娘,牙尖嘴利啊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。
“不过,我喜欢。”
“陈老板,你生了个好女儿。”他对我爸说。
爸爸愣愣地看着我,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。
他的眼神里,有震惊,有欣慰,还有一丝愧疚。
55
林沧海站起身,走到院子里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闭上眼,感受着山间的微风。
“这山,这水,这茶香……陈伯年兄的‘根’,总算是后继有人了。”
他转过身,对我爸说:“陈老板,合同的事,明天我让我的助理来跟你详谈。”
“我不仅要买你们的茶,我还要跟你们合作。”
“我想投资你们的茶园,把它打造成一个顶级的茶叶品牌。我们共同持股,利润分成。”
“你负责制茶,我负责销售。至于这个小姑娘……”
他看向我,目光灼灼。
“她,就负责这个品牌的未来。”
这番话,像一颗惊雷,在我们家小小的院子里炸开。
爸爸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妈妈捂着嘴,喜极而泣。
二叔和二婶,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,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。
他们怎么也想不通,这形势怎么就急转直下了?
前一秒还濒临破产的穷亲戚,下一秒就要跟“茶叶大王”合作了?
而我,这个他们口中“只会采茶的女娃子”,居然成了这个未来品牌的负责人?
巨大的反差,让他们的大脑直接宕机了。
我没有去看他们,而是迎上了林沧海的目光。
我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谢谢您,林先生。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。”
“我相信。”林沧海点点头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,也对我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,并递给了我一张名片。
“陈小姐,我叫林宇,是林先生的孙子,也是这次合作项目的负责人。后续事宜,我们再详细沟通。”
我接过名片,上面写着“沧海集团,项目总监,林宇”。
原来他不是助理,而是“太子爷”。
送走林沧海和林宇后,院子里恢复了平静。
二叔和二婶灰溜溜地站在一旁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尴尬到了极点。
爸爸走到他们面前,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递给二叔一根。
他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愤怒,也没有嘲讽。
“建军,那二十万,等合作款一到,我马上还你,连本带息。”
“至于这茶园……是我爹留下的根,我不能卖。”
“以后,你们也别再提了。”
二叔接过烟,点上,猛吸了一口,呛得直咳嗽。
他看着我爸,又看了看我,眼神复杂。
最后,他什么也没说,拉着二婶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,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。
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。
这时,我的手机又响了。
我拿出来一看,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。
“喂,是……是陈诺同学吗?”
我听出来了,是我的班长。
“班长?有事吗?”
“那个……陈诺,你现在说话方便吗?群里的事……你看到了吗?”
“看到了。”我淡淡地回答。
“你别往心里去!王皓就是个混蛋!我们都帮你骂他了!”班长的声音有些激动,“还有,有件事,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……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就是……王皓他爸,好像是搞房地产开发的,最近一直在咱们市周边拿地……”
班长的话还没说完,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王皓。
房地产开发。
二叔。
开发商。
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线索,在我脑中迅速地串联起来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,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6
我挂了电话,立刻上网搜索“王皓父亲”和“房地产公司”的关键词。
很快,一条新闻跳了出来。
“宏远地产董事长王建国,近日宣布将在青川山区打造高端度假村项目……”

宏远地产。
王建国。
青川山。
我们家,就在青川山。
而王皓,就是王建国的独子。
所有的一切,都对上了。
二叔口中那个“开发商”,根本不是什么外人,就是王皓的父亲!
王皓今天出现在我们家茶园,也绝非偶然。
他不是来郊游的,他是来“考察”的。
他拍下我采茶的照片,发到群里,也不是单纯的炫富和嘲笑。
他是在用这种方式,向我施压,羞辱我,让我对这片土地产生厌恶,从而让我爸妈更容易地放弃茶园。
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。
他们利用了二叔的贪婪,利用了我们家的经济困境,想用区区两百万,就夺走我们家世代相传的根。
好狠的手段。
我只觉得一股寒气,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爸妈。
他们听完,都惊呆了。
爸爸一拳砸在桌子上,眼睛都红了。
“好啊……好一个陈建军!他竟然联合外人来坑自己的亲哥哥!”
妈妈在一旁,吓得脸色发白,不停地念叨:“这可怎么办……这可怎么办……”
是啊,怎么办?
王建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,财雄势大。
我们家,只是山里普普通通的茶农。
硬碰硬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而且,我们现在还面临一个更棘手的问题。
林沧海的合作,虽然是天大的好事,但也意味着,我们成了宏远地产的眼中钉,肉中刺。
他们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土地,现在飞了。
以王建国的行事风格,他会善罢甘休吗?
我不敢想。
我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茶山,暮色四合,山峦的轮廓渐渐模糊。
白天的喜悦,被一层浓浓的忧虑所取代。
我原以为,解决了二叔的逼债,迎来了林宗师的合作,我们家的危机就算解除了。
可现在我才明白,真正的战斗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77
第二天一早,林宇就带着他的团队和一份厚厚的合同,来到了我们家。
合同的内容,比我想象的还要优厚。
林氏集团出资五百万,用于茶园的基础设施升级、品牌包装和市场推广。
我们家以茶园和制茶技术入股,占股百分之四十。
我,陈诺,将担任新成立的“陈氏茶业有限公司”的总经理,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。
爸爸看着合同,手都在抖。
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。
他反复地问林宇:“林总监,你们……你们没搞错吧?我们家这小茶园,真值这么多钱?”
林宇笑着说:“陈叔,您别叫我林总监,叫我小林就行。”
“这茶园的价值,不在于它的大小,而在于它的品质和潜力。更何况,这里面还有陈诺小姐这样的人才。”
他看向我,眼神里充满了信任。
“我爷爷说,未来的市场,是年轻人的。他相信陈小姐,我也相信。”
爸爸被他说得热血沸腾,当场就要签字。
我拦住了他。
“爸,等一下。”
我把合同拿过来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特别是关于违约责任和股权稀释的条款。
林宇的团队很专业,合同做得滴水不漏,但也充分保障了我们的权益。
确认无误后,我才对爸爸点点头。
“爸,可以签了。”
爸爸这才拿起笔,郑重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:陈建华。
那一刻,我看到他眼角,有泪光闪过。
我知道,这个名字背后,承载了太多的辛酸、坚守和期望。
从今天起,我们陈家,终于要挺直腰杆了。
合同签完,林宇的团队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。
勘测地形、设计改造方案、注册公司、招聘人手……
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。
我们家的小院,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。
而我,也正式走马上任,成了“陈总”。
这个称呼,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。
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我大学里做的那个关于“陈家雀舌”的品牌策划方案,拿给了林宇看。
林宇看完,赞不绝口。
“陈诺,你真是个天才!这个方案太棒了!完全可以立刻执行!”
他当即拍板,让我全权负责品牌的前期推广。
我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,结合网络热点,策划了一系列线上活动。
“寻找最美茶山”、“我与爷爷的茶故事”、“一杯雀舌,敬岁月”……
我把我们家的故事,爷爷的传承,爸爸的坚守,都融入到了品牌宣传里。
我还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,每天分享茶园的日常,采茶、制茶的过程,以及一些关于茶文化的科普。
没想到,效果出奇的好。
我们的账号,在短短几天内,就吸引了几万粉丝。
很多人留言说,被我们家的故事感动了,想尝尝这杯有“根”的茶。
看着这一切,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。
我仿佛看到,一条康庄大道,正在我们脚下徐徐展开。
然而,我高兴得太早了。
麻烦,很快就找上门了。
8
那天,我正在茶园里,用手机直播采茶的过程。
突然,一群人闯了进来。
为首的,是一个戴着金链子、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。
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小混混,个个凶神恶煞。
“谁是这里管事的?”光头男人扯着嗓子喊。
正在施工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警惕地看着他们。
我关掉直播,走了过去。
“我就是,请问你们有什么事?”
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。
“你?一个小丫头片子?”
“我告诉你,这片山,我们老板看上了!识相的,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!不然,别怪我们不客气!”
他的话,充满了威胁和挑衅。
我心里一沉,知道是宏远地产的人来了。
我强作镇定,说:“这片茶园是我们家的,有合法的承包合同。你们凭什么让我们走?”
“合同?”光头冷笑一声,“合同算个屁!在青川山这地界,我们王总的话,就是规矩!”
他说着,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筐茶叶。
嫩绿的茶叶,撒了一地。
工人们都怒了,围了上来。
“你们干什么!凭什么毁我们的东西!”
“想打架是吗?来啊!”
眼看冲突就要爆发。
我立刻大声喊道:“都住手!”
我走到光头面前,直视着他的眼睛。
“东西你们可以毁,人你们也可以打。但你们想过后果吗?”
“我刚刚一直在直播,你们闯进来的全过程,全国有几万网友都看到了。”
“你们现在要是动手,明天的新闻头条,就是‘宏远地产强抢民女,暴力征地’。”
“我不知道你们王总有多大本事,但我知道,网络的力量,能让一个大公司,一夜之间声名扫地。”
我的话,让光头愣住了。
他身后的那些小混混,也面面相觑。
他们是来耍横的,但没想过会闹得这么大。
光头显然有些忌惮,但他又不想就这么认怂。
他恶狠狠地瞪着我:“你少他妈吓唬我!你以为我傻啊?”
“我没吓唬你。”我举起手机,屏幕上还停留在直播的界面,“不信,你可以自己看。”
“而且,我已经报警了。警察五分钟之内就会到。”
“你们现在走,还来得及。”
光头的脸色,变了又变。
他权衡了利下,最终还是选择了退让。
“好!算你狠!我们走!”
他带着人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,我紧绷的身体,才一下子松懈下来。
我的后背,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。
爸爸从屋里跑出来,紧张地问我:“诺诺,你没事吧?”
我摇摇头,说:“爸,我没事。”
但我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他们这次吃了瘪,下次,一定会用更阴险的手段。
99
果然,没过几天,新的麻烦又来了。
村里突然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我们家的谣言。
有人说,我们家为了攀上林氏集团这棵高枝,把茶园的祖坟都给迁了。
有人说,我为了当上总经理,跟那个林家的孙子有一腿。
还有人说,我们家和林氏集团的合作,其实是个骗局,目的是为了骗取国家的农业补贴。
这些谣言,传得有鼻子有眼的,说得活灵活现。
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,都变了。
从前的羡慕和尊敬,变成了鄙夷和猜忌。
走在路上,都有人在背后对我们指指点点。
爸爸是个老实人,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。
他被这些谣言气得病倒了,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。
妈妈也整天以泪洗面,觉得没脸见人。
我知道,这背后,一定是宏远地产和二叔在搞鬼。
他们明着不行,就来暗的。
想用舆论的压力,把我们家压垮。
我不能让他们得逞。
我找到了村长,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。
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,他相信我们。
他答应帮我们召开村民大会,澄清事实。
但是,他也无奈地告诉我:“诺诺啊,嘴长在别人身上,我们堵不住啊。”
“现在村里很多人,都被开发商许诺的好处收买了。他们巴不得你们家倒霉,好把地卖出去呢。”
村长的话,让我心凉了半截。
我没想到,人心可以坏到这种地步。
为了那点蝇头小利,就可以昧着良心,造谣中伤自己的乡亲。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坐在茶园里,看着满天的星星,心里一片茫然。
我开始怀疑,我坚持的这一切,到底值不值得?
为了守护这个所谓的“根”,我们家要承受这么多的恶意和伤害。
如果当初,我们把地卖了,拿着两百万去城里,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?
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,我的手机响了。
是林宇打来的。
“陈诺,我听说了一些事。你还好吗?”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关切。
听到他的声音,我一直强忍着的委屈,一下子就绷不住了。
我的声音,带上了一丝哭腔。
“我不好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”
电话那头的林宇,沉默了一会儿。
然后,他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对我说:
“陈诺,你听我说。”
“越是这种时候,你越要挺住。”
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那些谣言,就像风中的尘土,吹过就散了。”
“但我们的茶,是山中的磐石,千年不变。”
“你忘了你当初跟我爷爷说的话了吗?你说你们家的茶,有‘韵’,先苦后甜,守得云开。”
“现在,就是最苦的时候。你只要再坚持一下,就能看到云开月明了。”
他的话,像一股暖流,注入我冰冷的心。
是啊,我怎么能忘了初心?
我怎么能因为这点挫折,就轻易放弃?
我擦干眼泪,对他说:“林宇,谢谢你。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10
第二天,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。
我在我们公司的官方账号上,发布了一则公告。
公告的内容很简单:
“为回馈乡里,陈氏茶业有限公司决定,将公司未来十年纯利润的百分之十,捐献给青川村,用于村里的公共事业建设,如修路、建学校、改善医疗条件等。”
“同时,公司将优先招聘本村村民为员工,并提供免费的技术培训。”
“我们欢迎所有热爱这片土地的乡亲们,加入我们,共同致富。”
这则公告,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整个青川村炸开了锅。
百分之十的纯利润!
那是什么概念?
按照我们和林氏集团的合作规模,这笔钱,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!
村民们都沸腾了。
他们开始意识到,把地卖给开发商,拿到手的只是一锤子买卖。
而跟着我们干,却是一条可以持续发展的致富之路。
那些之前被开发商收买、帮着传谣言的人,一下子就成了全村的公敌。
他们走到哪,都被人戳脊梁骨。
“你个黑心肝的!为了那点小钱,就想断了全村人的财路!”
“就是!陈家丫头多好的孩子,一心为村里着想,你们还忍心在背后捅刀子?”
舆论的风向,一夜之间,彻底逆转。
二叔二婶家,成了众矢之的。
据说,他们家的大门,被人泼了狗血,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出门。
而宏远地产,也因为这件事,在村里彻底失去了民心。
他们再想来搞小动作,已经没人愿意搭理他们了。
我用这一招“釜底抽薪”,不费一兵一刃,就瓦解了他们的阴谋。
林宇知道后,特地打电话来夸我。
“陈诺,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。这一手,玩得漂亮!”
我笑了笑,说:“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。”
“我不想用恶意去对抗恶意。我想用善意,去唤醒更多人的善意。”
“我相信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只要我们真心为他们好,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。”
11
风波过后,我们的项目,终于走上了正轨。
在林氏集团强大的资金和渠道支持下,我们的“陈氏雀舌”,一经推出,就引爆了市场。
我们独特的品牌故事,精美的包装,以及过硬的茶叶品质,赢得了消费者的一致好评。
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。
我爸的制茶车间,不得不二十四小时连轴转。
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,每天都乐呵呵的,像是年轻了十岁。
我们招聘的村民员工,也都在各自的岗位上,干得热火朝天。
每个人的脸上,都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。
青川村,这个曾经贫穷落后的小山村,因为我们这个项目,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。
而我,也从一个不被看好的“采茶女”,变成了带领全村致富的“女强人”。
很多媒体都来采访我。
他们把我塑造成一个“知识改变命运,回乡创业成功”的典范。
面对镜头,我总是会说:
“我不是什么典范。我只是在做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。”
“我从来不觉得,回到家乡,回到土地,是一件丢人的事。”
“因为这里,有我的根。”
我的故事,也传回了我的大学。
我的老师和同学们,都为我感到骄傲。
当然,除了一个人——王皓。
自从上次在茶园不欢而散后,我就再也没见过他。
听说,他家的度假村项目,因为征地问题,一直停滞不前。
他爸王建国,也因此焦头烂额。
我没有幸灾乐祸。
我只是觉得,天道好轮回。
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东西,终究是守不住的。
那天,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。
我的助理敲门进来,告诉我:“陈总,外面有个人找您,说是您的同学。”
我抬起头,有些疑惑。
“谁啊?”
“他说他叫王皓。”
我愣住了。
他来干什么?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几分钟后,王皓走了进来。
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、不可一世的富二代了。
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,头发凌乱,眼窝深陷,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憔悴。
他看到我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陈诺……好久不见。”
“有事吗?”我冷淡地问。
他搓着手,一脸的局促和尴尬。
“那个……我是来……我是来替我爸,跟你道个歉的。”
“之前的事,是我们不对。我们不该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……”
“我爸他……他现在公司出了点问题,资金链断了,银行也在催债……”
“他让我来求求你,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让你和林氏集团,高抬贵手,收购我们的项目?”
“只要你们肯接手,价格好商量……”
他说得语无伦次,甚至带着一丝哀求。
我静静地听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
曾几何
时,他高高在上地嘲笑我。
而现在,他却要低声下气地来求我。
这世事,还真是讽刺。
我看着他,想起了那天在茶山上,他举着手机,满脸嘲弄的样子。
想起了他发在群里那张照片,和下面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。
想起了我爸被气病,我妈偷偷流泪的夜晚。
我无法原谅他。
但我也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。
我摇了摇头,说:“王皓,你找错人了。”
“商业上的事,你应该去找林氏集团谈,我做不了主。”
“至于道歉……就不必了。”
“我们之间,早就不是同学了。”
我的话,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。
他的脸色,瞬间变得惨白。
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最后,他颓然地转过身,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,走出了我的办公室。
看着他的背影,我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。
我只是觉得,很没意思。
原来,摧毁一个你曾经痛恨的人,并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。
真正的强大,不是去踩踏别人,而是不断地提升自己,让自己站在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。
尾声
几年后。
“陈氏雀舌”已经成了国内外知名的茶叶品牌。
我们家的茶园,也扩大了十倍,成了一个集茶叶种植、生产、文化体验、旅游观光于一体的现代化茶庄。
青川村,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。
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,开上了小汽车。
爸爸已经不再亲自炒茶了。
他成了我们公司的“首席技术顾问”,每天背着手,在茶园里溜达,指导年轻的师傅们。
妈妈则成了村里广场舞的领队,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。
至于我,我和林宇,在合作的过程中,渐渐地走到了一起。
他是个很有才华,也很有担当的男人。
他懂我,也支持我。
我们的婚礼,就在我们家的茶园里举行的。
那天,漫山遍野的茶树,都仿佛在为我们祝福。
林沧海爷爷,拉着我的手,对我说:“诺诺,你做得很好。你让你爷爷的茶,有了新的‘根’。”
我笑着,眼泪却流了下来。
我想起了很多年前,那个在茶山上,被同学嘲笑,满身泥土的女孩。
如果她能看到今天的一切,她一定会很欣慰吧。
我端起一杯新茶,洒在脚下的土地上。
敬这片山。
敬我的根。
也敬那个,从未放弃过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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