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爷啊!我端着那碗温乎乎的鸡蛋茶,站在婆婆炕跟前,她眼皮都没抬一下,愣是说不喝!
我手里的碗沿还带着刚冲好的热气,一丝丝往上飘,拂在脸上暖融融的。这鸡蛋是今早刚从鸡窝里捡的,三个,圆滚滚的,带着点鸡粪的土腥味,我在水龙头下冲了又冲,才敢往碗沿上磕。
咔嚓一声,蛋壳裂了道缝,我手指顺着缝一掰,蛋清裹着蛋黄就滑进了粗瓷碗里。黄澄澄的蛋黄像个小太阳,蛋清透明透亮的,在碗里轻轻晃。我拿起筷子,顺时针搅啊搅,把蛋黄和蛋清搅得匀匀的,一点疙瘩都没有。搅的时候,筷子碰到碗壁,发出叮叮当当的响,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楚。
灶上的柴火还没灭,余温烤得灶台热乎乎的。我掀开锅盖,里面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冒泡,白花花的热气往上冲,熏得我眼睛都有点涩。我端起锅,慢慢往碗里倒水,热水冲碰到蛋液的瞬间,发出滋啦一声,蛋液一下子就凝固了,变成了嫩嫩的蛋花,黄白相间,看着就喜人。我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小撮白糖,撒进去,用筷子搅了搅,白糖很快就化了,碗里的鸡蛋茶泛着一层淡淡的甜香。
我知道婆婆前几天有点咳嗽,夜里总听见她在炕那头咳咳的,声音哑哑的。昨天去村口赶集,碰到张婶,她拉着我说:“你娘那咳嗽,怕是嗓子干得慌,你冲碗鸡蛋茶给她喝,温温的,润嗓子得很。” 我记在心里,今早捡了鸡蛋就赶紧做了。
端着碗往堂屋走,脚踩在土路上,发出沙沙的响。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落了一地,风一吹,打着旋儿飘。婆婆正坐在炕沿上,手里拿着针线,在缝一双布鞋。她的眼睛不太好,眯着,眉头皱着,一针一线地缝,手指上缠着胶布,那是前几天缝衣服时被针扎破的,还没好利索。
“娘,” 我走到炕跟前,把碗递过去,“你尝尝,我刚冲的鸡蛋茶,不烫嘴,润润嗓子。”
婆婆的手顿了一下,针线停在布面上,她慢慢抬起头,看了看碗,又把目光移开,落到窗外的石榴树上,声音轻轻的:“不了不了,你端走喝吧。”
我愣了一下,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。“娘,这是专门给你做的,我听张婶说鸡蛋茶润嗓子,你不是咳嗽嘛。”
婆婆摇了摇头,拿起针线又开始缝,手指有些发抖,缝了好几针都没缝进去。“我不渴,也不饿,你留着给建军喝。”
建军是我男人,前天刚从工地上回来。他在外地打工,一年也就回来一两趟,这次回来,黑了不少,也瘦了,手上全是老茧,看着就让人心疼。
“建军那有,” 我赶紧说,“我给他也冲了一碗,在厨房放着呢,等他醒了就能喝。这碗是给你的,你快尝尝,凉了就不好喝了。”
婆婆还是不接,头扭得更偏了,声音低低的:“我真不喝,你快端走吧。”
我站在那儿,手里的碗越来越沉,热气慢慢散了,碗壁也不那么烫了。心里有点纳闷,婆婆平时不是这样的,我做了饭她都会吃,怎么今天特意给她做的鸡蛋茶,她却不喝呢?
这时,院门口传来脚步声,是小姑子兰兰来了。兰兰嫁在邻村,离得近,经常过来看看婆婆。她手里提着一篮子青菜,是自己菜园里种的,绿油油的。
“嫂子,娘,我来了。” 兰兰走进院子,把篮子放在地上,搓了搓手,“这天可真冷,风一吹,冻得骨头都疼。”
兰兰走到炕跟前,看到我手里的碗,又看了看婆婆的样子,笑着说:“哟,嫂子这是做了鸡蛋茶啊?真香,娘,你快喝啊,嫂子一片心意。”
婆婆抬起头,看了兰兰一眼,叹了口气,没说话,还是低着头缝鞋。
兰兰纳闷了,拉着婆婆的胳膊:“娘,你咋不喝呢?鸡蛋茶多好啊,又嫩又甜,你不是咳嗽嘛,喝了刚好。”
婆婆把针线放下,搓了搓手,声音带着点沙哑:“兰兰,你不懂,这鸡蛋金贵,留给你哥喝。你哥在工地上干重活,累得慌,得补补。”
兰兰撇了撇嘴:“娘,我哥又不是没的吃,嫂子都给他冲了一碗了,这碗是给你的。再说了,现在日子好了,鸡蛋也不是啥稀罕东西,咱家里养着鸡,天天能捡着鸡蛋,还能缺了他那一口?”
婆婆没说话,眼睛红红的,看向我,语气里带着点愧疚:“妮儿,不是娘不领你的情,是娘真舍不得喝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看着婆婆的样子,她的头发花白了大半,梳得整整齐齐,用一根红头绳扎着,那红头绳还是我去年给她买的。她的脸布满了皱纹,像树皮一样,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头发丝。我突然想起,婆婆好像从来没吃过鸡蛋,至少我嫁过来这五年,没见过她吃鸡蛋。
刚嫁过来的时候,家里穷,养着两只鸡,鸡蛋都是给建军和兰兰留着。建军那时候还在上学,兰兰也小,婆婆总说:“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多吃点鸡蛋,补补。” 她自己呢,顿顿都是咸菜就馒头,或者喝稀粥,从来不动鸡蛋。
后来日子慢慢好了,家里的鸡也多了,天天能捡好几个鸡蛋,建军也毕业了,去了外地打工,兰兰也嫁了人。我以为婆婆该舍得吃鸡蛋了,可每次做了鸡蛋,她还是推来推去,要么给建军留着,要么给兰兰带回去。
“娘,现在日子好了,鸡蛋有的是,不用再省着了。” 我把碗往婆婆跟前递了递,“你快喝了吧,凉了就不好喝了,对你的咳嗽也不好。”
婆婆还是不接,双手攥着衣角,手指关节都发白了。“我真不喝,你快端走吧,给建军留着,他在外头不容易。”
兰兰看不下去了,抢过我手里的碗,往婆婆嘴边送:“娘,你就喝了吧!你看嫂子忙前忙后的,特意给你做的,你不喝,嫂子多伤心啊。再说了,你咳嗽这么久了,也该好好补补,身体好了,我们也放心。”
婆婆把头扭开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来,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,滴在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我看着婆婆哭了,心里也酸酸的,鼻子一抽一抽的。“娘,你要是不想喝,那我就放这儿了,等你想喝了再喝。” 我把碗放在炕边的小桌上,转身想走。
“妮儿,” 婆婆突然叫住我,声音哽咽着,“不是娘不喝,是娘…… 是娘这辈子,就没怎么吃过鸡蛋。”
我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婆婆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,疼得慌。
兰兰也愣住了,拉着婆婆的手:“娘,你说啥呢?以前穷,没的吃,现在日子好了,咋还不吃呢?”
婆婆叹了口气,抹了抹眼泪,慢慢说起了以前的事。
“那时候,你爹走得早,我一个人带着你哥和你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” 婆婆的声音慢慢的,带着回忆的沧桑,“那时候养了一只鸡,一个月才下几个蛋。每次下了蛋,我都藏起来,等你哥上学回来,或者你生病的时候,才拿出来给你们吃。”
“有一次,兰兰你才三岁,发高烧,烧得迷迷糊糊的,哭着要吃鸡蛋。我抱着你,跑了好几里路去镇上的卫生院,回来的时候,鸡正好下了一个蛋。我赶紧冲了鸡蛋茶给你喝,你喝完就睡着了,烧也慢慢退了。”
“你哥上初中的时候,学校要开运动会,他报了长跑。我知道他体力不好,就提前攒了三个鸡蛋,冲了鸡蛋茶给他喝。他喝完去比赛,得了第三名,回来的时候,高兴得抱着我哭,说娘的鸡蛋茶是神仙水。”
“那时候,我看着你们吃鸡蛋,心里比自己吃了还甜。我总想着,等你们长大了,日子好了,我就能吃上鸡蛋了。可等你们真长大了,日子好了,我却舍不得吃了。” 婆婆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我总觉得,鸡蛋是好东西,该留给你们吃。你哥在工地上干重活,风吹日晒的,不容易;兰兰你嫁过去,家里也有一堆事,也得补补;妮儿你在家操持家务,照顾我,也辛苦。我老了,吃不吃都无所谓了。”
我站在那儿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,砸在手上,冰凉冰凉的。原来婆婆不是不喝,是舍不得,是一辈子的习惯,把最好的都留给孩子,自己却从来舍不得享用。
兰兰也哭了,抱着婆婆的胳膊:“娘,你咋这么傻呢?我们现在都好好的,不缺鸡蛋吃。你也得好好照顾自己啊,你身体好了,我们才能放心。”
婆婆拍了拍兰兰的手,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苦涩:“娘不傻,娘看着你们好,就比啥都强。”
这时候,堂屋的门开了,建军从外面进来了。他刚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,手里还拿着一包烟,看到我们都在哭,愣了一下:“咋了这是?好好的咋哭了?”
兰兰擦了擦眼泪,指着小桌上的鸡蛋茶:“哥,你看嫂子给娘做的鸡蛋茶,娘舍不得喝,说要留给你。”
建军走过来,拿起小桌上的碗,吹了吹,递到婆婆跟前:“娘,你快喝了吧。我在工地上,想吃啥就能买啥,鸡蛋不算啥。你咳嗽这么久了,得好好补补。”
婆婆看着建军,眼睛红红的:“建军,你在外头不容易,还是你喝吧。”
“娘,我真不缺这一口。” 建军把碗往婆婆嘴边送了送,“你要是不喝,我心里也不好受。你养我这么大,从来都把最好的留给我,现在我长大了,该我照顾你了。你快喝了,不然我以后都不出去打工了。”
婆婆拗不过建军,只好张开嘴,建军用勺子舀了一勺鸡蛋茶,送到她嘴里。鸡蛋茶温温的,甜甜的,嫩嫩的,婆婆慢慢咽了下去,眼睛里的泪又流了下来,这次却是笑着流的。
“甜,真甜。” 婆婆咂咂嘴,说。
建军又舀了一勺,送到她嘴里,一勺一勺地喂,直到把碗里的鸡蛋茶都喂完了。婆婆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,咳嗽好像也轻了不少。
我看着这一幕,心里感慨万千。婆婆这一辈子,太不容易了。年轻时守寡,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,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罪。她没读过书,不懂什么大道理,却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,爱着自己的孩子。她把最好的都留给孩子,自己却省吃俭用,一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。
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,我还不太习惯婆婆的节俭。那时候,我炒菜多放了点油,婆婆就会说:“油金贵,少放点。” 我买件新衣服,婆婆就会说:“衣服够穿就行,不用买新的。” 那时候我还觉得婆婆太抠门,心里有点不舒服。
直到后来,我慢慢发现,婆婆对自己抠门,对我们却很大方。我怀孕的时候,婆婆天天给我炖鸡汤,杀了家里养了一年的老母鸡,炖得香香的,让我一个人喝,她自己一口都不尝。孩子出生后,婆婆更是天天抱着,夜里起来换尿布、喂奶,比我这个当妈的还上心。
有一次,孩子夜里发烧,我急得团团转,婆婆抱着孩子,连夜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。那时候是冬天,天寒地冻的,婆婆裹着厚厚的棉袄,抱着孩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,回来的时候,脚都冻肿了,却还笑着说:“没事了,孩子烧退了。”
还有一次,我在地里干活,不小心崴了脚,疼得站不起来。婆婆听到消息,赶紧从家里跑过来,背着我就往村里的卫生室走。她年纪大了,背不动我,走几步就喘口气,额头上全是汗,却硬是把我背到了卫生室。
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,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。原来婆婆不是抠门,是她一辈子苦过来的,知道生活的不易,所以才格外珍惜。她对我们的爱,不是挂在嘴边的,而是藏在每一件小事里,藏在她舍不得吃的鸡蛋里,藏在她夜里起来给孩子盖的被子里,藏在她背着我去卫生室的路上。
张婶这时候也来了,手里拿着一把晒干的草药,走进院子就说:“你娘那咳嗽,我给她找了点草药,熬水喝,效果好得很。”
看到我们都在,张婶愣了一下:“咋了这是?都哭了?”
我把事情跟张婶说了,张婶叹了口气:“你娘啊,就是苦命人。年轻的时候,你爹走得早,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,吃了多少苦。那时候,村里谁家不说你娘能干,谁家不说你娘不容易。她这辈子,就没为自己活过,心里全是孩子。”
张婶坐在炕沿上,喝了口水,继续说:“我还记得,有一年大旱,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,家里没粮食吃。你娘带着你哥和你,去山里挖野菜,挖了一整天,回来的时候,野菜不够吃,她就自己饿着,让你哥和你吃。那时候,我看着都心疼。”
“还有一次,你哥上高中,要交学费,家里没钱。你娘半夜就起来,背着一筐柴火,走了十几里路去镇上卖,卖了钱给你哥交学费。回来的时候,天还没亮,她累得倒在地上就睡着了。”
听着张婶说的这些事,我心里更难受了。原来婆婆年轻时,吃了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苦。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,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,把所有的难处都自己扛着。
从那以后,我每天都会给婆婆冲一碗鸡蛋茶。有时候放白糖,有时候放一点点盐,换着花样做。婆婆一开始还是舍不得喝,我就跟她说:“娘,你要是不喝,我就不做饭了。” 婆婆没办法,只好喝了。
慢慢的,婆婆也习惯了喝鸡蛋茶。每天早上,我把鸡蛋茶端到她跟前,她都会笑着接过去,一口一口地喝,喝完还会说:“真甜,妮儿做的就是好喝。”
有时候,建军在家,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,桌上会有炒鸡蛋、煮鸡蛋、鸡蛋汤。婆婆也会夹起一块炒鸡蛋,放在嘴里,慢慢嚼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。
有一次,兰兰带着孩子来,孩子看到桌上的煮鸡蛋,伸手就要抓。婆婆拿起一个煮鸡蛋,剥了壳,递到孩子手里,笑着说: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 孩子拿着鸡蛋,啃得满脸都是蛋黄,婆婆看着,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。
我看着婆婆的笑容,心里暖暖的。原来,幸福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,一碗鸡蛋茶,一顿家常饭,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。
婆婆的咳嗽慢慢好了,身体也越来越硬朗。她还是喜欢坐在炕沿上缝布鞋,不过现在,她会给自己缝,也会给我和建军、兰兰缝。她缝的布鞋,穿着舒服,鞋底厚厚的,走再多的路也不硌脚。
有一次,我问婆婆:“娘,你天天缝布鞋,不累吗?”
婆婆笑着说:“不累,缝布鞋心里踏实。看着你们穿着我缝的鞋,走得稳稳当当的,我心里就高兴。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院子里的石榴树又开花了,红红的花朵像一个个小灯笼,挂在枝头。婆婆还是每天坐在院子里,要么缝布鞋,要么晒太阳,脸上总是带着笑容。
我每天都会给婆婆做她爱吃的饭,有时候是鸡蛋茶,有时候是小米粥,有时候是她爱吃的凉拌黄瓜。婆婆也会帮我做些家务,择菜、扫地、喂鸡,我们相处得就像亲母女一样。
有一次,村里来了个摄影师,要给老年人拍照片。我拉着婆婆去拍照,婆婆一开始不好意思,说:“我这么大年纪了,拍啥照片啊。” 我说:“娘,拍一张留个纪念,以后想起来了,还能看看。”
摄影师给婆婆拍了一张照片,照片里的婆婆,穿着我给她买的新棉袄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脸上带着笑容,眼睛亮亮的。我把照片洗出来,挂在堂屋的墙上,婆婆每次路过,都会停下来看看,笑着说:“这是谁啊,这么精神。”
看着墙上的照片,看着婆婆的笑容,我心里感慨万千。原来,婆婆要的从来都不多,只是我们的一份关心,一份陪伴。她一辈子都在为孩子付出,从来都没要求过什么回报。
现在,建军也不怎么出去打工了,就在村里的砖厂干活,每天都能回家。兰兰也经常带着孩子来,一家人热热闹闹的。婆婆的脸上,笑容越来越多,身体也越来越硬朗。
有一天,我又给婆婆冲了一碗鸡蛋茶,端到她跟前。婆婆接过去,喝了一口,笑着说:“妮儿,这鸡蛋茶,还是你做的最好喝。”
我看着婆婆,笑着说:“娘,以后我天天给你做。”
婆婆点了点头,眼里满是欣慰。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亲情就是这样,不需要轰轰烈烈,不需要惊天动地,只需要在平凡的日子里,互相陪伴,互相照顾,把最好的都留给对方。婆婆用她一辈子的付出,教会了我什么是爱,什么是亲情。
原来最朴素的爱,从来都藏在那些舍不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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